第一章
一
我一直怀疑，我不是老妈亲生的。因为，我和她，一点都不相像：外貌不像，性格也不像。而且，老妈一直坐着轮椅，我很难相信她能顺利地把我生出来。
有一次我问老妈，没想到老妈竟然乐呵呵地说：“是啊，你是你爸爸带回来的。”我几乎就相信了，可是老爸走过来，拎住老妈的衣领，“恶狠狠”说：“你少给我戴上花心的帽子！”
老妈哈哈大笑着拍掉老爸的手，回过头来对我眨着眼睛。我将信将疑，更弄不清状况。老爸对我说：“改天带你们母女去做亲子鉴定，省得你老疑神疑鬼。”我让老爸这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赶紧逃了开去。
是的，我这样的举动，你就会明白，我是多么的敏感和纤细。我和老妈的性格，简直是天南地北：她乐观向上，大大咧咧；我却内向而有些自卑，多愁善感。我有时总是纳闷，为什么一个在外人看来是残疾的人，会这么开朗和乐观！？如果我真是她生的，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像她？
二
老妈并不是先天残疾的，只是在十二岁的时候，出了一次意外，才落下双腿的残疾，从此只能靠轮椅生活。出事那年，听说老妈一共自杀了三次，但每次都让人救了回来。第三次救回来的时候，老妈居然冷静地说了一句话：都说事不过三，我既然三次都死不了，以后也不会再寻死了！
那时，老妈是孤儿院最大的孩子，因为残疾，也不可能再有人愿意收养她。每当看见那些比她小的伙伴们穿着漂亮的衣服跟在养父母身后离开的时候，老妈就无限渴望自己有个家。那时她不懂爱情，但渴望有人来爱。她是一个天生缺乏爱的人。
一个残疾的人，一个从小缺乏爱的人，可想而知内心是多么孤独！老妈说，那时想着，既然没有人来爱我，我就尝试爱自己；既然没有人给我快乐，我就尝试自己去找快乐。
从那以后，老妈像换了一个人，每天都是乐呵呵的，并且，她开始学做事：缝衣服，做家务，学着管理比她小的小伙伴。她从此成了孤儿院的“大姐大”，不管谁来了又走了，她还是在那个地方坚守着。
老妈做的衣服很漂亮。她亲自设计，为孤儿院里的弟弟妹妹做衣服。每年的春节，包括孤儿院里看大门的大爷，都能收到老妈特别缝制的新衣。穿着新衣服，老妈就带着她的弟弟妹妹们去打雪人。
她被孩子们围在中间，有时还被他们高高抬起，扔向天空。老妈说，那时真是快乐的，无忧无虑，单纯而天真。那时的笑声，最响亮，最率性。
老妈有时就看着我说：“你现在是最快乐的年龄，就是那时的我，可是我为什么听不到你的笑声呢？”我其实也想笑，我也羡慕老妈那样，每一次笑都那么开怀，那么尽情。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我找不到让我快乐的理由，也找不到让我不快乐的理由。这也是我一直怀疑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原因。
老妈的乐观感染着孤儿院的每一个人。我听那些舅舅阿姨说，跟老妈在一起，是最快乐最放松的时刻。那时，他们总是希望能永远和老妈在一起，永远快快乐乐的。
在快乐中，老妈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子。真的，老妈是很漂亮的，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腿，我想一定会有很多的男人追在她的身后。那时，老妈已经成了市里的名人，因为她的自强自立，感动了很多人。市电视台以她为原形，拍摄了一部记录片。这片子一经播出，老妈立马成了名人。
在很多受感动的人中，就有了老爸的身影。老妈说，老妈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就爱上他了。因为那时，老爸正遭遇初恋失败，整个人消瘦而憔悴，但那绝望的目光却紧紧吸引了老妈。老妈于是开始了倒追的的故事。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老妈虽然肢体残疾，但心理健全，并且拥有了别人都难得有的开朗和乐观。老爸那时正失恋，又被老妈的自强所感动，所以两人很快走到一起。
结婚以后，老妈又很快怀了我。老妈说，那时想着，如果检查出来你是健康的，就要你，如果你也有缺憾，就把你做掉了。我嘴里埋怨老妈狠心，心里却能理解老妈的想法。因为我看着老妈每天坐在轮椅上的不便，想像着如果家里有了两个残疾人，老爸该会是多么痛苦。
三
我出生以后，老妈接受了政府的照顾，在大学里开了一间小卖部，卖些日常用品。老妈说，虽然老爸也能挣钱养家，但她更愿意自己来养活女儿。她每天把我绑在胸前，摇着轮椅去小卖部。我一天的生活，就是小卖部外的摇篮里度过。但好在，大学里有好多的大哥哥大姐姐，他们都很喜欢我，每天下了课就来跟我玩。我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慢慢长大的。
但是，我的性格，却和老妈完全不一样。到我上学的时候，我已经懂得老妈的与众不同。我开始有了自卑。每当看到别人的妈妈轻盈地牵着孩子的小手，在街上自由行走的时候，我的心里就难过，就希望有那样一个妈妈。虽然，老爸也时常牵着我走路，但那是不同的感觉。
上学了，我不敢告诉同学，我的妈妈是一个残疾人。每次有家长会，我也总是要求老爸去参加。我害怕同学看到老妈的样子，我更害怕看到同学怜悯或者嘲笑的目光。
可是我上二年级的时候，老爸却离开家，去了北京。那时他正开始写作的道路，听老妈说，北京能给他更多的灵感和空间。
老爸走了，老妈要照顾我，还是照看店里的生意。可是，我仍然看不到老妈有忧愁的时候，她还是那样乐呵呵的。每当老爸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她仍然会敞开她的大嗓门叫嚷着：“千千，你老爸的电话！快点啊——”
我便快速跑回店里，用自己细小的声音告诉老爸我很想他，要他快点回来！我曾问老妈，老爸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你不想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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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便指着心口对我说：“想在这里，不在脸上。”那时我不懂，思念是入心入肺的，不是只在口上。
从我小时候到开始懂事，记忆中的老妈是无所不能的——做饭、洗衣、拖地、缝衣服，甚至玩电脑。你更无法想像，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能够自己粉刷墙壁。那年冬天，老爸还没有回家，学校已经放了寒假，店里关了门。老妈在家嫌着太闲，居然想起要粉刷墙壁。
她摇着轮椅去街口的粉漆店，买来一大桶白色的乳胶漆。又买了一条长长的刷子，和几条白毛巾。她从屋里开始粉刷：移开家具，然后先清理墙上的掉渣，再开始粉刷。每一道工序，老妈都做得很吃力。你可以想像，一个健全的人做这些事，都会很费体力，何况老妈是个坐着轮椅的人！
可是，她做得很开心。她慢慢地干着，还一边让电脑放着音乐，有时听到动情处，还会不自觉地跟着哼几句。我常常自己偷偷地跑出去玩，也不愿帮老妈干活。因为我觉得她自己是找罪受，这些事，完全可以等老爸回来再让他去干的。
老妈却说，人不应该总是觉得自己不会，或者不能！其实，心有多高，能力就有多大！就像你读书，如果你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差，你就永远无法超越别人！
我不太能理解，也不想跟老妈争辨，因为我永远说不过她。那年年底，老爸回到家看到焕然一新的房子，竟然吓得说不出话来。我第一次看见原来心高气傲的老爸，向老妈竖起了大母指。
老爸远走北京之后，家长会就成了我的一个难题。每次，老师问起家长怎么没来的时候，我就含糊地回应说，老爸出远门了，还没回来。那时，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以为我只有爸爸，而没有妈妈。
直到有一天，放了学，我走到操场的时候，发现很多同学在玩篮球。而这些同学却簇拥着一个人，那个人的笑声让我一下子惊得想逃——那是老妈！她居然和我的同学在玩篮球！我不敢相信的看着，却发现一只手摇着轮椅，一只手抱着篮球的老妈，居然能够准确的投篮成功！同学们都在疯狂地鼓掌，我却愣在了一边。
然后，老妈看到了我，她摇着轮椅向我走来，我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可是老妈的身后，却跟着我的同学们，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阿姨，您什么时候还来陪我们玩？”“阿姨，您好棒哦！”
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我的老妈竟然是如此受欢迎。但是这一切，又悄悄温暖着我的心，让我感觉到，老妈，竟会成为我的骄傲！有这样的老妈，是我的幸运，而不是不幸！
那一天，我快乐地推着老妈走回家，我第一次抬头挺胸地走在街上，第一次勇敢地迎上人们异样的目光。那一天，老妈依然是快乐的，她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一天的趣事，而我第一次笑得绽开了脸皮。那一天，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像两个白痴似的一路走一路笑。
四
从那以后，每当周末，我的家里总是热闹的，因为，老妈会邀请我的同学到家里来做客。当然，她会给我们做可口的饭菜——土豆熬鸡腿，是老妈的拿手好菜。而这样一道菜，总会让我们吃得肚皮混圆。
老爸也很爱吃老妈做的这道菜，每次他回家的时候，家里便早早有一锅这样的菜在等着他。老爸回来了，老妈依旧只是笑，只是我常发现她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每次老爸回北京的时候，老妈也只是静静地为他收拾好行旅，没有多说一句话。我从没有见过他们吵架，即使有时老爸生气，老妈也只是哈哈带过。
这样的夫妻，是我见过最为奇怪的。我不理解老爸为什么非得去北京，也不理解老妈为什么从不挽留老爸。因为每次，我都抱着老爸的腿不让他走，但老妈总是拉开我，然后轻轻对老爸说：“走吧。”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下一次，你爸就不走了。”可是，一次又一次，老爸回了又走，走了又回。我于是在日复一日的希望和失望中，自己更加失落。
老妈却对我说：“你爸是男人，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和天地。以后你长大了，会明白的！”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他是我老爸，就应该和我们在一起。
我甚至认为，老爸之所以远走北京，是因为嫌弃老妈，嫌弃我。因为学校里，有一些暗中的流言，认为我老爸那么健全那么英俊潇洒，肯定得不要老妈了，才跑到北京去。那是有一次，我到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老师们在我的身后议论的。
听到那些议论，我的心更不安了。我也才想起，老爸最近这段时间，回来得少了，即使回来，也是呆没几天就匆匆地走了。我还仔细留意了一下老妈，发现她虽然还是以前那样乐观，但一个人的时候，她发呆的时间似乎多了起来。我曾问老妈：“是不是老爸不要我们了？”老妈说：“不会的，爸爸只是忙。他会回来的！”说这话的时候，老妈的语气那么坚定，坚定到让我忽然就安了心。
老妈的人缘很好，这我是知道的。学校里，那些大学生都喜欢和老妈凑在一块说说笑笑。可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体育系的那个男老师特别喜欢呆在店里和老妈说话。他们两人说着笑话，笑声都特别响亮。
我不喜欢他，总觉得他看老妈的眼神怪怪的。我说：“老妈，你别老让他呆在店里。”老妈笑了笑，说：“没事，他喜欢呆就呆着。”
老爸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正好老妈她们正聊得起劲。老爸问我是谁，我就如实地告诉了他，我还特别说了那个男老师最近喜欢呆在店里帮老妈干活。
第三天，老爸从北京回家了。回来后，那个体育老师还是照常过来。几天后，我看见老爸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老爸私下也跟老妈说，别让那老师总呆在店里。老妈还是笑，说：“你常不在家，老师是好意帮咱们！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太方便，有些重活需要人帮！”
老爸脱口而出：“那也不用他帮！我自己会回来帮你！”老妈愣了一下，忽然就笑出声来。我看见老爸则尴尬地转过头去，没有再说话。
不久，老爸真的结束北京的漂泊，回到家中，他说以后再也不离开我和老妈。我偷偷问老妈：“你用什么方法让老爸回家的？”老妈嘿嘿地笑了，说：“秘密！”
我想，老妈真的是一个奇特的女人！但她让我觉得骄傲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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